在售票處接過戲票,穿越影院大堂,讓票務員撕掉存根,視線搜索正確入口。旁邊觀眾手上拿著的爆谷香味、一個挨著男友似在問影片資料的短髮女孩、正要追上同伴的少年……兩分鐘後我將進入熟悉的空間,燈暗下來時,我會如常讓椅子緊緊包裹身軀,然後深深吸一口氣,彷彿要把周遭的甚麼納進體內,準備沉入那光與影的墳墓。……
對,墳墓,電影之塚。一個地底的安息之所,喻示吸(引)你跌落的空間。Tomb、Tombstone,也是Monument;靈魂歸依,同時誌念。多少次失魂落魄沮喪難排之際,進入戲院,跟銀幕的情事人物同呼同吸,同哭同歌,心變得踏實,魂魄重新與身體接合。看多了認識多了,更懂得向那背後的製作者,他們的心血、他們的深意致敬。多少回大師巨匠辭世,我們又一次返回那裡,重溫、懷念。在電影之塚留下來的,經得起時光的「考驗」,更逐漸成了「經典」。
何謂經典?經典何為?如果真要為經典下一個定義,我們大抵不得不接受一種共有的差異或者差異的共有(各各相異,分享其異而言同;雖云分享而同,然不同之分享而仍異)。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所謂的「他者全然便是他者」,意指一個永不能通過溝通、交流而得以共享的神秘領域,而這可能便是「經典」的核心。經典之為經典,難道不正是以它召喚不斷再讀/重看,而每一次重歷的經驗總帶來新的體會嗎(所謂歷久常新)?弔詭的是,正因為它有那不能顯現的核心,每次重歷經典才成為主體的自我修煉。絕對的差異可能還引誘我們參考別人的經驗和解讀,通過參詳別人對經典的看法而反撞、反思,無限逼近那神秘核心而整理出屬於自己的經典,完成所謂「分享」經典的意義。
南西(Jean-Luc Nancy)在《睡眠之墮》(The Fall of Sleep/Tombe de Sommeil)中盡情衍繹了種種墮入睡鄉的哲思,我們從中發現了太多可跟觀影平行的出神經驗。影院中我們陷進了,或者說吸進了電影編織的敘事世界,不幸的話,旁邊可能會有人在呼呼入睡。可能因為工作實在太累了,也可能影片於他/她悶不堪言。他/她被睡魔俘擄,倦/悶極入眠。在我們陷入電影的夢同時,他/她陷入了或淺或深的睡眠,發著好夢或噩夢。《願能酣睡如夢》(林海象,1986)不止是一部電影的名字,它指涉著無數微小而普遍的意向。
電影織夢,如夢的電影;人生如夢,內化生活的夢。陷入睡眠的人意味著陷入他/她自己的內面,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之後,更意味陷入無意識。電影可是呈現無意識的最佳媒介?不少人確曾有這種想法。電影/藝術中的自己,放入裡面的自己,從裡面「看」的自己,是比現實中自己更自己的自己。拍一部電影,好更了解自我。作者把內心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東西拍出來,然後以觀眾,最優先的觀眾身份,看出一個所以然。
有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電影令我們不知其然,方知其所以然。
電影也許和睡夢一樣,在其中,自己和世界混而為一。清醒的現實領域,我是我,他人是他人;世界顯現於我面前,等待我經驗、觀察、檢視、批判;夢中,無論是睡眠還是電影的國度,人我界分不再清晰易辨,角色可以換轉,只須移情投入,我立即可以是他/她,而一種難得的平等亦等待我們體會。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被電影之夢包圍的人,難道不也可以都視為平等嗎?觀影的過程裡,大家都是本片的觀眾,欣賞製作人的心血,解讀同一個文本,尋找同一套符碼。戲院外的賢愚不肖、地位高低,九十至百數十分鐘內暫且放低,也找不到不放低的理由。
放映前,戲院先變得漆黑一片,彷彿遇上甚麼大事前,我們須吸一口氣,稍一閉目,暫時截斷之前的視覺訊息;待再張開眼,便是那要迎接的狀況。戲院恢復有光時,已是銀幕的投影。我們關閉了面向瑣碎日常開放的耳目,好打開朝銀幕張盼的感官。然後,電影以它各自不同的節奏,驅動一個又一個光影和聲音的波浪,或敘事,或非敘事,衝擊、同時構成了足以浸淫我們百數十分鐘的空時(time-space,原諒我借用這個相對論觀念)。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院外一小時,戲內千帆早過盡,生死輪迴多少遍。自然科學的相對論討論接近光速飛行的太空船,以及地球不同座標的時間差異;電影的相對論毋須討論計算這些,它實現了這些。
確如睡眠,不是主體在睡,是睡攫取了他/她,觀影時也不是主體在看,是電影俘擄了他/她。忘我的經驗只是基調,首先忘我,然後生天生地,神鬼神帝。交出自我,一切便好辦了。電影之塚真正埋葬的,不正是記憶(組成我之為我的要素)嗎?以記憶埋葬記憶,以光影蓋掩光影……像一陣微風,拂過我們的眼簾,又或是那孟婆湯,喝過換來短暫的失憶和洗腦最好,全情栽進一時死生。
名聞遐邇的故事,莊周入夢,醒來不曉莊生夢蝶,抑蝶夢莊生。今是覺?還是迷?普通電影看過,如嗑藥喝酒,覺迷各據。經典電影呢,卻總令你每一次都面臨難以取捨的轉換。──並不是要讓你情願留在「經典」的(電影)世界裡,難分虛實,而是誘使你(你說逼使你也成)區分出你看得出(或認定)的虛實。普通電影觀後如夢初醒得實在太輕易了,跌進墳墓裡的「死人」很快又「活」過來了;經典電影召喚重複,一次又一次讓你觸摸冰冷的墓碑,確認有一不容輕易內化的核心,實在而又難以明瞭,因而一次又一次重新欣賞、解讀、詮釋;享受和整理、感受而分析。
經典不能明白,最好不能明白,唯其如此,我們才愈加有興趣,每一次尋找進入的道路,每一次如新人般迎接邂逅的驚喜。說實在,我一直懷疑,那禁不住的驚喜與樂趣,跟觀影的環境和放映的物料、制式很有關係。在足夠寬闊漆黑一片的電影院(電影之所以稱為cinema),菲林捲弄投影(電影稱為Film的原因),活動影象擄獲我們(電影作為movie之由來),不僅關乎容易集中和投入,而且是一種跟酣睡入夢平行的暗示。黑夜/漆黑降臨,閉上雙眼,再張開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你看見的,跟之前,跟所謂「現實」很不同的世界。兩者有時有點相似,但很明顯,節奏和事物呈現的方式、人物的去與來,實在大相逕庭。你看見本該看不見(未曾看見)的光影,聽見本該聽不見(未曾聽見)的聲音。而這光影聲音如夢幻化,將隨你離開而輕易消失。「現實」所見所聽容易令人坐實執實,電影暴露揭示的,不正好便是無常與有為法的「本質」嗎?很佛學的標示:沒有本質的本質,實相一相,便是無相。你看見看不見的,無所見,無所謂見。電影的虛無本可如此。
然而,正是經典挽救了這虛無。普通電影任由虛無吞沒觀後經驗,不負責排遣任何可能的失落;經典召喚重看,不止於同時召喚不斷的影音填入,一再製造現象的盛宴;更重要的,是以那個不讓你內化和完全分享的核心,保障了實在,提供了「真實」的基礎。容我以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於《眼與心》(L’CEiL et L’Esprit)中所舉的例子為本文作結。──真正經典的藝術不止是建構,不止是人工技巧,更不止是與空間、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它是那不發聲的叫喊,光的聲音、聲的光線。它於通常的視覺/聽覺中喚醒預先存在的秘密。當我們透過水的厚度看游泳池底的瓷磚時,我們並不是撇開水和那些倒影看見它,正是透過水和倒影,正是通過它們,我們才看見了它。水影千變萬化,水波潤澤每一次跳進去的身體,令毛孔百般受用,同時我們汲汲要看的,則是水底的瓷磚。也許以此喻示我們的經典內核稍欠浪漫,那麼,不妨稍為變更一下,讓我們都變成跳入水中尋覓人魚公主的水手吧。人魚公主不斷閃避登徒浪子,同時保持不停散發魅力。我們永遠逮不著她,並且只能通過隔開我們,同時包裹著我們的水,透過水影的色斑、失真看見她。我們盡可各據各的想像,整理出各自心中的美女圖像,但總得在那一片失真的水影中跟她相遇,亦樂得一次復一次,下水漫游。沒有了人魚公主的可能存在,水波顯得無情而虛無,甚至有點可怕;有了先驗地不容我們明白的經典內核,我們更能享受無常的光影聲音,樂於不斷賦予它們新的意義,發揮創造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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