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5日 星期一

怎樣談莊

怎樣談莊,如何讀莊。這些日子想著的都是這些。

吳光明在《莊書西翼》裡故意選了〈至樂〉一個膾炙人口的故事。--莊子到南方的楚國,途中看到路旁有一副骸骨。客死異鄉暴屍荒野,的確不幸,於是莊子便停步和這空髏談天。今天我們其實對這種舉動也不會感到太奇怪,多少次電腦壞了,門鎖打不開,甚至被困電梯內,我們都學曉和這些機器和死物說話,哄哄它們,希望它們恢復正常;何況本曾有生命的骷髏?於是莊子問了它的死因,作了一些假設。問畢,見天色晚了,也便躺下來,枕骨而睡。夜裡空髏來報夢,向莊子大談死亡的樂趣。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乎子將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鏨子之醜而為此乎?將之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 莊子曰:「然。」髑髏曰:「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空髏認為死亡之樂,再無生之勞苦,「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 說去求死神讓空髏復活,重享人倫之樂 ,問它可會願意,對方「深顰蹙額」 而表示不願棄「南面王樂」而復生。

在生之前,不能人人做王享樂;死之後一時說尤勝「南面王樂」,一時說便是「南面王樂」,無非是因為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王候百姓無分彼此,此尤勝王候之「樂」,其實是消極意義的,實義是去苦--不用再受苦了。

吳光明對此空髏之樂卻有正面的發揮:

「我們大家都沒有例外每晚枕在自己的頭蓋骨上睡眠,由是我們知道這談話是普遍的,每晚發生的......那枯空的頭骨的快樂是沒人可奪取的,它為甚麼快樂呢?有三個原因:

「1.雖然也許棄在路旁,世上沒有『一般的頭骨』,頭骨永遠是某某特定的人的,我的頭骨永遠是我的。

2.因為是它是枯乾的,這種東西連魔鬼也不管,當然鷹鳥、地蟲、豺狼,都不理它的。

3.它的枯乾,是出於它完全沒有東西在內,它是最空洞不過的,然而它還是我自己。這是最空虛、最低層的我,我(它)沒有人可再壓制了。我(它)是無敵可畏了。

「終之,這頭骨是我自己,沒人夢想到要把它拿走,這是我終究的空虛,終究的自我,終究的安全處--因此,它是我終究的喜悅。」

康德對論敵的名言:你所說的比你想像更為中肯。吳光明說得真好--我的意思是當他講到空空的頭骨作為完完全全的他者,當我便是它時,便有了終極的自由。空髏之樂當然是自由之說/悅/兌。

然而,這種「悅樂」難道不同時便是空虛本身嗎?不同時便是自由當體的難受嗎?沒有人可壓制,因為它無著力處,沒有人來壓制,是因為它毫無價值,那麼強調它的獨特性(uniqueness)總似變得無多大意義。當然,它永遠是獨特的那個頭骨,但那又有甚麼所謂呢?

我成為它,以至用莊子的說法,我和物無差別,都歸於一時,那即使作為獨特的物,又有甚麼可言?無敵可畏的主體,在這裡的位置在哪呢?

但我們的文化畢竟是樂感文化,《莊子》的至樂不樂,在無數的自我改善、自我增值的流行應用中,始終還是樂。於是,「以天地為春秋」,自是呈現快樂的語句。

吳光明繼續「從兩方面去看」(積極表述)這種快樂:

「首先,我每一個經驗的每一瞬間,是在時空氣韻中的一事件。......『松風』是空間(松)及時間(風)的共起、共溶,這是個經驗上的『渾沌』。我們抽出、安排,而闡釋字句--『松間的風』,『風吹松間』,這樣一來,那經驗的原始具體的整體性就丟失了。原先拍來的經驗就是松風,不能隨便改竄的。它只能以我們感性、背樑、全人生來感受。

「其次,當這種不可分析的整個經驗成為宏大如蒼天田野,久遠如四時之旋轉不息,則這種經驗就造就成全宇宙的殷富天府了。這就是那路旁髑髏的悅樂。它的主格是完整的。......它那窄僻的主觀卻已空化了。......因此它有的是純粹的經驗,完全沒有血肉身世帶來的歪曲及繫累,如疲倦、厭煩、自私。」

整全的感受,是指頭,不是月亮,因為整全的感受作為感受,仍是借主體的狀態而作接引,渡向作為整全的對象;而正如這感受其實無所謂感受,那對象當然也無所謂對象。從無所加於主體方面,我們可以講放鬆和自在,從主體的瓦解方面,我們可以講物自身的難耐。未有概念加諸其上的感覺,作為單純而原始的時空表象,渾沌的一片,在圖式裡的雜多,或雜多構成的圖式,只是康德所謂「盲」了的「表象」。

由這盲了的表象擴充到全宇宙的天府體會,當中需要好些轉接,不是說一擴便擴得了,一推便推得到。何況,全宇宙的整全面向,便是作為「世界」的表象,作為相對於「我」出現的整個「世界」。其呈現便稱得上「樂」嗎?然後又退回純粹的經驗,亦即知性本身,其「呈現」(運作地出現)稱得上「樂」嗎?好了,到最後,「完全沒有血肉身世帶來的歪曲及繫累,如疲倦、厭煩、自私」,還不仍要回到消極的表述?

髑髏寓言,歷世感人甚深,張衡、呂安各作《髑髏賦》,曹植作《髑髏說》,各抒其志,吳光明借之而述,內容的具體詮釋正誤並不重要,重要是他的目的--因其讀莊的心得而欲還世人一部真正的《莊子》。

世皆知《莊子》有三言--寓言、重言、卮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吳光明借髑髏故事說明如何透過三言重建「真正的莊學」。

「第一......莊子空枯的頭骨一直站在我們面前,喊叫要我們活生生站立起來。這呼召就是卮言,一直向我們卮傾,警惕我們回到自己,呼召我們復生而好好地活於世上。很奇怪的就是要復生須要成為枯於槁木的空骨。

「第二,莊書空髑枯髏的經文,我們愈學習就愈了悟它在放射出古賢及世智的雙重線--它是『重言』。莊子的空頭骨成為我們的了。我們以我們自己的腦髓血肉來充實它,正如我們的骨骼穿著每日生活的血肉一般。

「第三,這樣一來,我就了悟現在活生生地站在莊書經文,我們自己,及現實世界的裡面。他的枯空頭骨現在在裡面向我們談話了。這種交談就是他的『寓言』,是真正名副其實的『莊學』。這莊學親切織合古文校詁於現世了解之中,使我們切身體會原文真意,直到我們不知道我們所了解的莊書,所了解的自己及所了解的現世,到底是莊子的還是我們的。」

吳光明認為,這樣讀書便能與《莊子》一起復活,復生於其空骨經文中。而既說活,自然也是活於現世,活於當下。

2 則留言:

Longtin Shum 提到...

附張衡《髑髏賦》:

張平子將遊目於九野。觀化於八方。顧見髑髏。委於路旁。平子悵然而問之。

子將並糧推命。以夭逝乎。本喪此土。流遷來乎。為是上知。為是下愚。

答曰:「吾宋人也。姓莊名周。遊心方外。不能自修。公子何以問之。〕對曰:〔我
欲告之於五嶽。禱之於神祇。起子素骨。反子四支。」

髑髏曰:「死為休息。生為役勞。冬之冰凝。何如春冰之消。況我已化。與道逍遙。
與陰陽同其流。元氣合其樸。雲漢為川池。星宿為珠玉。雷電為鼓扇。日月為燈燭。
合體自然。無情無欲。不行而至。不疾而速。」

匿名 提到...

阿sir,你的大作我真不該輕言易讀,像truffle 一樣濃厚且 aftertaste 悠長,總是看了十多頁便要擱下思考一番,至今還未看完呢!失敬了~

笑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