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降風之香港篇》的正式片名叫《烈日當空》,奇怪的是全片沒有甚麼烈日當空的鏡頭。也許也有藍天,陽光照樣曬下來,但陰晴不定的本是人心。片中的年輕人這樣問對方:「海水是藍的嗎?」對方答:「也許吧。」
一個故事三個版本,監製曾志偉定下的遊戲規則是:七個男孩子、兩個女孩子,青春成長,情節必須包括好友反目,其中一人死了,大家活過來走過去……香港版由《大丈夫2》編劇及第十二屆香港獨立短片及錄像比賽金獎得主麥曦茵負責,為電影吹入強烈的時代氣息,靈動的剪接、碎拼的敘事,說明她對影象的觸角和熟練度並不和年紀成正比。
香港電影的特色從來不是主題先行。偉大的訊息、人文的關懷、宏闊的視野,很多時不是主創人關心的課題。市場考慮非常重要,因而類型和技巧的掌握是必過關卡。麥曦茵能夠「交足功課」,可能正是因為她明白甚至不必由小見大;她滿足於小,滿足於把平平無奇的「訊息」仔細說清,說好。
七個男生、七段故事,如何令觀眾分得清他們,盡快融入他們的世界?麥曦茵選擇了身體語言和行為。主角阿榮屬於「踢」──他是一個典型和父親(尹揚明)不咬弦的少年,父親帶著年輕的繼母和襁褓中的弟弟回家居住,每次經過隧道他便踢汽水罐,在學校便使勁踢足球,不斷打破玻璃。導演安排他後來在打鬥中被玻璃割傷眼睛,並非偶然。
眾人「大佬」頭抽,當然屬於「打」,但在真正的打鬥中他第一個便逃跑,待他鼓起勇氣要為兄弟報仇時,卻立即發現自己連救一個小孩子也缺乏勇氣;胖子笠啫被安排每天晩上到蠔場兼職,每天嚷著遲早有天開蠔會發現珍珠。大家都猜到他最後會真的找到,但重要的是導演沒有把這等同於夢想成真,反倒像是荒謬的反諷,就像女生在看著性教育紀錄片期間突然肚痛,便在學校的廁所誕下嬰兒──超現實的真實,現實的非真實。
其他的男生也各有所屬──有專泡妞的,有專補習的,有耳朵不離隨身聽的,有空虛寂寞沉淪毒海的,觀眾很快便能從他們的行為模式辨認他們,投入其角色。箇中不乏陳腔濫調(cliche),但導演巧妙地讓他們大多遇上其行為指涉的反面──打爛玻璃的被玻璃割傷;表面最狠的到頭來要面對自己的懦弱;最想去考試的因為在醫院昏迷不醒甚麼也幹不了;愛泡妞的因性愛短片被傳上網經歷失戀滋味……因而造就出一種消解的感覺──關係的瓦解、觀念的瓦解,最終是類型的鬆動,但同時又不違反青春片類型的大方向:成長。
《烈日當空》全長100分鐘,麥曦茵沒有用過長的篇幅,貪心地把過多的訊息填進七段故事裡去(這可能跟她有意把前作,只有30分鐘的《他.她》,有機地融入《烈日當空》有關),反而盡量控制節奏,盡量有層次地表達。例如交代阿榮內心莫名的憤怒,先安排繼母發現他的拳骨受傷,繼而在把衣服放進衣櫃之際察覺櫃門的痕跡,用手去碰,後面阿榮回來,嚇了地一跳。阿榮接過衣服,「說要自己來」,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影片的高潮場面之一,梁曉豐(前作《魔術男》)為昏睡著的好友扯掉氧氣管。他倆一直習慣分享耳筒聽歌,導演便先讓他聽的音樂淡出,然後把耳筒和MP3都放到病人那裡,全都靜下來了。扯掉維生設備後,心跳顯示器由曲線變成真線,梁曉豐站起,慢鏡交代他走出病房,走到醫院走廊上,這時觀眾才發現其他人的動作是用倒鏡拍攝的,病人先伏在地上,之後才交代他其實是碰到護士,跌翻倒地。梁曉豐和周圍環境的反動對比,構成了短暫的時空異域,所有觀眾都感受到行事者的心情。
沒有烈日的《烈日當空》讓男生們都留在鐵路旁的大水管上。七個人一起才迎來罕見的陽光,但生活和死亡,已令一切遠逝,所以片末特別預設了青馬大橋下的海灘,大抵可視為阿榮夢迴懷念的一刻。都化成硬照了,因而是永恆的。那一瞬,我幾乎想起了《站台》片末那記槍聲,都是回不去的心理補償,電光幻影的好處便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