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6日 星期日

電影之塚(《永遠不能明白的經典電影》前言)

在售票處接過戲票,穿越影院大堂,讓票務員撕掉存根,視線搜索正確入口。旁邊觀眾手上拿著的爆谷香味、一個挨著男友似在問影片資料的短髮女孩、正要追上同伴的少年……兩分鐘後我將進入熟悉的空間,燈暗下來時,我會如常讓椅子緊緊包裹身軀,然後深深吸一口氣,彷彿要把周遭的甚麼納進體內,準備沉入那光與影的墳墓。……

對,墳墓,電影之塚。一個地底的安息之所,喻示吸(引)你跌落的空間。Tomb、Tombstone,也是Monument;靈魂歸依,同時誌念。多少次失魂落魄沮喪難排之際,進入戲院,跟銀幕的情事人物同呼同吸,同哭同歌,心變得踏實,魂魄重新與身體接合。看多了認識多了,更懂得向那背後的製作者,他們的心血、他們的深意致敬。多少回大師巨匠辭世,我們又一次返回那裡,重溫、懷念。在電影之塚留下來的,經得起時光的「考驗」,更逐漸成了「經典」。

何謂經典?經典何為?如果真要為經典下一個定義,我們大抵不得不接受一種共有的差異或者差異的共有(各各相異,分享其異而言同;雖云分享而同,然不同之分享而仍異)。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所謂的「他者全然便是他者」,意指一個永不能通過溝通、交流而得以共享的神秘領域,而這可能便是「經典」的核心。經典之為經典,難道不正是以它召喚不斷再讀/重看,而每一次重歷的經驗總帶來新的體會嗎(所謂歷久常新)?弔詭的是,正因為它有那不能顯現的核心,每次重歷經典才成為主體的自我修煉。絕對的差異可能還引誘我們參考別人的經驗和解讀,通過參詳別人對經典的看法而反撞、反思,無限逼近那神秘核心而整理出屬於自己的經典,完成所謂「分享」經典的意義。

南西(Jean-Luc Nancy)在《睡眠之墮》(The Fall of Sleep/Tombe de Sommeil)中盡情衍繹了種種墮入睡鄉的哲思,我們從中發現了太多可跟觀影平行的出神經驗。影院中我們陷進了,或者說吸進了電影編織的敘事世界,不幸的話,旁邊可能會有人在呼呼入睡。可能因為工作實在太累了,也可能影片於他/她悶不堪言。他/她被睡魔俘擄,倦/悶極入眠。在我們陷入電影的夢同時,他/她陷入了或淺或深的睡眠,發著好夢或噩夢。《願能酣睡如夢》(林海象,1986)不止是一部電影的名字,它指涉著無數微小而普遍的意向。

電影織夢,如夢的電影;人生如夢,內化生活的夢。陷入睡眠的人意味著陷入他/她自己的內面,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之後,更意味陷入無意識。電影可是呈現無意識的最佳媒介?不少人確曾有這種想法。電影/藝術中的自己,放入裡面的自己,從裡面「看」的自己,是比現實中自己更自己的自己。拍一部電影,好更了解自我。作者把內心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東西拍出來,然後以觀眾,最優先的觀眾身份,看出一個所以然。

有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電影令我們不知其然,方知其所以然。

電影也許和睡夢一樣,在其中,自己和世界混而為一。清醒的現實領域,我是我,他人是他人;世界顯現於我面前,等待我經驗、觀察、檢視、批判;夢中,無論是睡眠還是電影的國度,人我界分不再清晰易辨,角色可以換轉,只須移情投入,我立即可以是他/她,而一種難得的平等亦等待我們體會。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被電影之夢包圍的人,難道不也可以都視為平等嗎?觀影的過程裡,大家都是本片的觀眾,欣賞製作人的心血,解讀同一個文本,尋找同一套符碼。戲院外的賢愚不肖、地位高低,九十至百數十分鐘內暫且放低,也找不到不放低的理由。

放映前,戲院先變得漆黑一片,彷彿遇上甚麼大事前,我們須吸一口氣,稍一閉目,暫時截斷之前的視覺訊息;待再張開眼,便是那要迎接的狀況。戲院恢復有光時,已是銀幕的投影。我們關閉了面向瑣碎日常開放的耳目,好打開朝銀幕張盼的感官。然後,電影以它各自不同的節奏,驅動一個又一個光影和聲音的波浪,或敘事,或非敘事,衝擊、同時構成了足以浸淫我們百數十分鐘的空時(time-space,原諒我借用這個相對論觀念)。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院外一小時,戲內千帆早過盡,生死輪迴多少遍。自然科學的相對論討論接近光速飛行的太空船,以及地球不同座標的時間差異;電影的相對論毋須討論計算這些,它實現了這些。

確如睡眠,不是主體在睡,是睡攫取了他/她,觀影時也不是主體在看,是電影俘擄了他/她。忘我的經驗只是基調,首先忘我,然後生天生地,神鬼神帝。交出自我,一切便好辦了。電影之塚真正埋葬的,不正是記憶(組成我之為我的要素)嗎?以記憶埋葬記憶,以光影蓋掩光影……像一陣微風,拂過我們的眼簾,又或是那孟婆湯,喝過換來短暫的失憶和洗腦最好,全情栽進一時死生。

名聞遐邇的故事,莊周入夢,醒來不曉莊生夢蝶,抑蝶夢莊生。今是覺?還是迷?普通電影看過,如嗑藥喝酒,覺迷各據。經典電影呢,卻總令你每一次都面臨難以取捨的轉換。──並不是要讓你情願留在「經典」的(電影)世界裡,難分虛實,而是誘使你(你說逼使你也成)區分出你看得出(或認定)的虛實。普通電影觀後如夢初醒得實在太輕易了,跌進墳墓裡的「死人」很快又「活」過來了;經典電影召喚重複,一次又一次讓你觸摸冰冷的墓碑,確認有一不容輕易內化的核心,實在而又難以明瞭,因而一次又一次重新欣賞、解讀、詮釋;享受和整理、感受而分析。

經典不能明白,最好不能明白,唯其如此,我們才愈加有興趣,每一次尋找進入的道路,每一次如新人般迎接邂逅的驚喜。說實在,我一直懷疑,那禁不住的驚喜與樂趣,跟觀影的環境和放映的物料、制式很有關係。在足夠寬闊漆黑一片的電影院(電影之所以稱為cinema),菲林捲弄投影(電影稱為Film的原因),活動影象擄獲我們(電影作為movie之由來),不僅關乎容易集中和投入,而且是一種跟酣睡入夢平行的暗示。黑夜/漆黑降臨,閉上雙眼,再張開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你看見的,跟之前,跟所謂「現實」很不同的世界。兩者有時有點相似,但很明顯,節奏和事物呈現的方式、人物的去與來,實在大相逕庭。你看見本該看不見(未曾看見)的光影,聽見本該聽不見(未曾聽見)的聲音。而這光影聲音如夢幻化,將隨你離開而輕易消失。「現實」所見所聽容易令人坐實執實,電影暴露揭示的,不正好便是無常與有為法的「本質」嗎?很佛學的標示:沒有本質的本質,實相一相,便是無相。你看見看不見的,無所見,無所謂見。電影的虛無本可如此。

然而,正是經典挽救了這虛無。普通電影任由虛無吞沒觀後經驗,不負責排遣任何可能的失落;經典召喚重看,不止於同時召喚不斷的影音填入,一再製造現象的盛宴;更重要的,是以那個不讓你內化和完全分享的核心,保障了實在,提供了「真實」的基礎。容我以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於《眼與心》(L’CEiL et L’Esprit)中所舉的例子為本文作結。──真正經典的藝術不止是建構,不止是人工技巧,更不止是與空間、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它是那不發聲的叫喊,光的聲音、聲的光線。它於通常的視覺/聽覺中喚醒預先存在的秘密。當我們透過水的厚度看游泳池底的瓷磚時,我們並不是撇開水和那些倒影看見它,正是透過水和倒影,正是通過它們,我們才看見了它。水影千變萬化,水波潤澤每一次跳進去的身體,令毛孔百般受用,同時我們汲汲要看的,則是水底的瓷磚。也許以此喻示我們的經典內核稍欠浪漫,那麼,不妨稍為變更一下,讓我們都變成跳入水中尋覓人魚公主的水手吧。人魚公主不斷閃避登徒浪子,同時保持不停散發魅力。我們永遠逮不著她,並且只能通過隔開我們,同時包裹著我們的水,透過水影的色斑、失真看見她。我們盡可各據各的想像,整理出各自心中的美女圖像,但總得在那一片失真的水影中跟她相遇,亦樂得一次復一次,下水漫游。沒有了人魚公主的可能存在,水波顯得無情而虛無,甚至有點可怕;有了先驗地不容我們明白的經典內核,我們更能享受無常的光影聲音,樂於不斷賦予它們新的意義,發揮創造的樂趣。

(節錄)

2010年9月10日 星期五

永遠不能明白的經典電影

是的,又是一本艾柯所謂你本來想寫另一本書,結果中途插入,反而成事的一部文集。漫長的籌備過程(由去年十月至今)中我便覺得它一定得獎的,但不是因為內容,得獎者也不會是我。此書的設計概念高來高去,設計人胡卓斌及編輯tsw居功至偉。至於圖表,繼續無法精確表達印出,每次我寫文一出圖,通常便會出錯,這也許是我的命。

新書會:


時間 ︰2010.9.25. (Sat) 4:00pm-6:00pm
地點 : 油麻地 kubrick

2010年6月15日 星期二

政改爭拗中洩核

在「起錨」與「超錯」爭大聲爭合理的政改方案爭拗中,突然傳來大亞灣核電廠洩核,政府一早知情卻不公布的消息,令人覺得最近的悶/炙熱感「事出有因」(雖然可能只是杯弓蛇影式的受軸射錯覺)。有甚麼比這消息更能證明政府(無論是內地抑或本港)的不可信呢?八十年代起即爭議不休的大亞灣核電問題,今天證明前人並不多慮;你口口聲聲暫時妥協期待2017普選特首,但到時曾蔭權班子固然拍拍屁股走人,整個政府的不可信傳統,更令誰敢投這方案信任一票呢?

耳邊只能響起黑澤清《惹鬼迴路》中主角收到的求救電話--微弱的友人聲線,絕望地向著未必肯定接聽方是否存在的一端呼叫著:「救命!......救命......」

2010年5月25日 星期二

世上另一個我幹著某些事

最近《文匯報》刊登了一篇文章 ,題為《民主與公平》,裡面充滿駭人聽聞的歪理,包括以下一段文字:

「很多港人不明白,恰恰是作為西方價值體系中的公平、公義、自由等,一直以來都與民主之間存在著固有的、無法調和的深刻矛盾。 

「資本主義本質崇尚優勝劣敗,要保障作為西方社會最高理想的自由、包括保障每個人的言論、參政自由,擁有財產自由,這些都可能由於人們天賦和出身的差別而導致不公平,這種不平等包括人們經濟地位等不同方面。如果要做到面面俱到,大力推行平等主義和廣泛的直選民主,讓政治舞台無限擴大,讓更多的普通公民獲取政治權利,乃至直接干預社會事務的方方面面,也就是所謂最大限度的公平公義,必然導致窮人與富人、公民與政府、既得利益者與利益缺失者之間形形色色的尖銳衝突。這一點上,美國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有過深刻的教訓,當時聲勢浩大的民主運動和反戰、爭民權、反種族歧視和女權運動風起雲湧,席捲整個美國,在民主的旗號下,社會矛盾異常尖銳,黑人和平民利益集團的參與,不僅未能解決社會紛爭,反而導致更多的挫折,政府成了一個角鬥場,達成每項協議和辦成一件事情,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更大的代價。美式民主經受了一次嚴峻考驗,而迫使他們不得不動用國家力量來加以限制和解決。」

文章的結論是要依照基本法規定,實行循予漸進的民主,締造和諧社會。當然,令我更駭然的是文章的署名作者,居然便是我!

世上有另一個我幹著我不曉得我不認同陷我於不義的事。忽然之間有一種魔幻的感覺,又或者,以為自己處於科幻世界之中......

事實上,香港早出現了比科幻小說更脫離現實的情節,包括曾蔭權認為市民通過電視機觀看他和俞若薇的辯論便已是全民參與了。我有權相信香港的電視科技是二十二以至二十三世紀的,可以透過遙距按鈕即同時表達了意見......

2010年5月21日 星期五

別了!身外物

最近又被逼整理舊物。近年久不久這周期便重複一次,每一次整理伴隨而來必然是再一次失落。從中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無能以至無恥。

因無能而來的狠,由狠而來的無恥。

翻弄出來的是一篇舊文:《別了,上環老家》,約寫於1995年,裡面提到我從美國回來處理搬老家的問題,留到最後一天,抱著一堆舊物,到最後不得不走了,才抱著可以抱到的東西,離開,乘船到坪州暫住。

這段記憶深刻到有時以變奏的方式還進入夢裡。文章還提到在老家那裡曾發生的一些事,那裡曾是我文字生產的主要地方,祖母臨終我受命跟她去看醫生,曾每隔一天便攀上那樓梯,a和我在那裡完成碩士論文......老家其實還在,有時經過樓下,抬頭望去,感覺複雜得很。

不曉得為甚麼歷史需要重演。昨天晚上我又抱著最後一堆東西離開另一個家。--一個我曾經以為起碼在那裡度過二十年的地方。我不懂得為甚麼我一次又一次要讓這種事發生。更諷刺的是我抱走的一個膠箱,因為實在太累,暫時放在現居處門外,今早發覺居然幾乎給當垃圾扔掉了!

箱給運了到垃圾站,箱內的書籍文件獲大廈的清潔工人奇跡救回。一度以為全箱唯一剩下的一本書是余英時的《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只因我在書面寫了一些字,我把它特別先拿進屋內......

那些字紀錄了我這次扔掉了甚麼.......

2010年5月20日記搬家清理書類:
差不多所有佛經、佛教及佛學史、佛理概述
整套辭海
整套古史辨
德英詞典
日漢詞典
醫學詞典
人體解剖詞典
《天天日報》追擊版及《星島日報》國際新聞專題剪報
中醫學教科書十多本
差不多所有歷史論述(包括錢穆的《秦漢史》、孟森的《明史講義》)
差不多所有的舊電影節及電影節目資料
八、九十年代的個人觀影紀錄
差不多所有社會學論述
人的研究書籍十數冊

母親和我說,自從某人死後,她愈看愈化,身外物可少則少。她看著之前我運送到她那裡的十多箱東西,搖搖頭,嘆道:你還要抱著它們多久呢?

這七年,我在不同的地方漂蕩著,東西每須放在三、四個不同的地方;由一處到另一處,抖落了的,有時一小部份,有時一大部份。個人的歷史、為著作準備的資料、回憶的紀念、別人的東西、自己的東西.......然後終於發現,沒有帶走的,不是倖存者,而是一個個陰冷的黑影,而她說,它們總在幻光底下......

(附圖:桌下便是部份神奇救回的書與文件,我旁邊則是同時回到我身邊的「高達」)

2010年1月31日 星期日

難以想像的存在

難以想像,因為它無比真實。
不要問我這幾個月躲在家裡作甚麼。「我有工作的!」一個聲音吶喊著。
去年四月一篇短篇小說的節選發表,題為〈美人魚〉的,前後累積了百餘個色情廣告留言。今天我手動刪除了七十七個之後,嘗試把它隱藏起來。
故老相傳,純陽之體最吸引陰物。某些東西最吸引跟它相反的東西,由是令我相信那篇很多人看後說不明所以的小說其實寫得很--正--派。
難以想像的正派。
當然,今天我不打算交代這些日子我在幹甚麼。我還不打算,因為我忽然被那「正派」的想像辯證(太像實存的想像,唯其以不可想像的實存出現,它更加成為一種想像)吸引住,又失神了若干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