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9日 星期五

Then I know that I must Carry On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2008年8月25日 星期一

怎樣談莊

怎樣談莊,如何讀莊。這些日子想著的都是這些。

吳光明在《莊書西翼》裡故意選了〈至樂〉一個膾炙人口的故事。--莊子到南方的楚國,途中看到路旁有一副骸骨。客死異鄉暴屍荒野,的確不幸,於是莊子便停步和這空髏談天。今天我們其實對這種舉動也不會感到太奇怪,多少次電腦壞了,門鎖打不開,甚至被困電梯內,我們都學曉和這些機器和死物說話,哄哄它們,希望它們恢復正常;何況本曾有生命的骷髏?於是莊子問了它的死因,作了一些假設。問畢,見天色晚了,也便躺下來,枕骨而睡。夜裡空髏來報夢,向莊子大談死亡的樂趣。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乎子將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鏨子之醜而為此乎?將之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 莊子曰:「然。」髑髏曰:「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空髏認為死亡之樂,再無生之勞苦,「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 說去求死神讓空髏復活,重享人倫之樂 ,問它可會願意,對方「深顰蹙額」 而表示不願棄「南面王樂」而復生。

在生之前,不能人人做王享樂;死之後一時說尤勝「南面王樂」,一時說便是「南面王樂」,無非是因為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王候百姓無分彼此,此尤勝王候之「樂」,其實是消極意義的,實義是去苦--不用再受苦了。

吳光明對此空髏之樂卻有正面的發揮:

「我們大家都沒有例外每晚枕在自己的頭蓋骨上睡眠,由是我們知道這談話是普遍的,每晚發生的......那枯空的頭骨的快樂是沒人可奪取的,它為甚麼快樂呢?有三個原因:

「1.雖然也許棄在路旁,世上沒有『一般的頭骨』,頭骨永遠是某某特定的人的,我的頭骨永遠是我的。

2.因為是它是枯乾的,這種東西連魔鬼也不管,當然鷹鳥、地蟲、豺狼,都不理它的。

3.它的枯乾,是出於它完全沒有東西在內,它是最空洞不過的,然而它還是我自己。這是最空虛、最低層的我,我(它)沒有人可再壓制了。我(它)是無敵可畏了。

「終之,這頭骨是我自己,沒人夢想到要把它拿走,這是我終究的空虛,終究的自我,終究的安全處--因此,它是我終究的喜悅。」

康德對論敵的名言:你所說的比你想像更為中肯。吳光明說得真好--我的意思是當他講到空空的頭骨作為完完全全的他者,當我便是它時,便有了終極的自由。空髏之樂當然是自由之說/悅/兌。

然而,這種「悅樂」難道不同時便是空虛本身嗎?不同時便是自由當體的難受嗎?沒有人可壓制,因為它無著力處,沒有人來壓制,是因為它毫無價值,那麼強調它的獨特性(uniqueness)總似變得無多大意義。當然,它永遠是獨特的那個頭骨,但那又有甚麼所謂呢?

我成為它,以至用莊子的說法,我和物無差別,都歸於一時,那即使作為獨特的物,又有甚麼可言?無敵可畏的主體,在這裡的位置在哪呢?

但我們的文化畢竟是樂感文化,《莊子》的至樂不樂,在無數的自我改善、自我增值的流行應用中,始終還是樂。於是,「以天地為春秋」,自是呈現快樂的語句。

吳光明繼續「從兩方面去看」(積極表述)這種快樂:

「首先,我每一個經驗的每一瞬間,是在時空氣韻中的一事件。......『松風』是空間(松)及時間(風)的共起、共溶,這是個經驗上的『渾沌』。我們抽出、安排,而闡釋字句--『松間的風』,『風吹松間』,這樣一來,那經驗的原始具體的整體性就丟失了。原先拍來的經驗就是松風,不能隨便改竄的。它只能以我們感性、背樑、全人生來感受。

「其次,當這種不可分析的整個經驗成為宏大如蒼天田野,久遠如四時之旋轉不息,則這種經驗就造就成全宇宙的殷富天府了。這就是那路旁髑髏的悅樂。它的主格是完整的。......它那窄僻的主觀卻已空化了。......因此它有的是純粹的經驗,完全沒有血肉身世帶來的歪曲及繫累,如疲倦、厭煩、自私。」

整全的感受,是指頭,不是月亮,因為整全的感受作為感受,仍是借主體的狀態而作接引,渡向作為整全的對象;而正如這感受其實無所謂感受,那對象當然也無所謂對象。從無所加於主體方面,我們可以講放鬆和自在,從主體的瓦解方面,我們可以講物自身的難耐。未有概念加諸其上的感覺,作為單純而原始的時空表象,渾沌的一片,在圖式裡的雜多,或雜多構成的圖式,只是康德所謂「盲」了的「表象」。

由這盲了的表象擴充到全宇宙的天府體會,當中需要好些轉接,不是說一擴便擴得了,一推便推得到。何況,全宇宙的整全面向,便是作為「世界」的表象,作為相對於「我」出現的整個「世界」。其呈現便稱得上「樂」嗎?然後又退回純粹的經驗,亦即知性本身,其「呈現」(運作地出現)稱得上「樂」嗎?好了,到最後,「完全沒有血肉身世帶來的歪曲及繫累,如疲倦、厭煩、自私」,還不仍要回到消極的表述?

髑髏寓言,歷世感人甚深,張衡、呂安各作《髑髏賦》,曹植作《髑髏說》,各抒其志,吳光明借之而述,內容的具體詮釋正誤並不重要,重要是他的目的--因其讀莊的心得而欲還世人一部真正的《莊子》。

世皆知《莊子》有三言--寓言、重言、卮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吳光明借髑髏故事說明如何透過三言重建「真正的莊學」。

「第一......莊子空枯的頭骨一直站在我們面前,喊叫要我們活生生站立起來。這呼召就是卮言,一直向我們卮傾,警惕我們回到自己,呼召我們復生而好好地活於世上。很奇怪的就是要復生須要成為枯於槁木的空骨。

「第二,莊書空髑枯髏的經文,我們愈學習就愈了悟它在放射出古賢及世智的雙重線--它是『重言』。莊子的空頭骨成為我們的了。我們以我們自己的腦髓血肉來充實它,正如我們的骨骼穿著每日生活的血肉一般。

「第三,這樣一來,我就了悟現在活生生地站在莊書經文,我們自己,及現實世界的裡面。他的枯空頭骨現在在裡面向我們談話了。這種交談就是他的『寓言』,是真正名副其實的『莊學』。這莊學親切織合古文校詁於現世了解之中,使我們切身體會原文真意,直到我們不知道我們所了解的莊書,所了解的自己及所了解的現世,到底是莊子的還是我們的。」

吳光明認為,這樣讀書便能與《莊子》一起復活,復生於其空骨經文中。而既說活,自然也是活於現世,活於當下。

2008年8月16日 星期六

朋友都說我記性差了,但一直以來我不是自詡記憶力很好的嗎?多年前,我在寫一篇關於八九民運的小說,裡面用上這句:「我記性很好,所以常常記錯。八九年六月,我在一個無人的草坪上,望著藍得不太真實的天空,想著瑪麗亞的酒渦......」在「八九年六月」這五個字之後,我其實寫甚麼都沒相干,只要不是--只要不是那一件事。

Didier Eribon訪問李維史陀的文章中,他問後者有沒有寫過一篇嚴格意義的日記。李維史陀這樣答:

「我的記性糟透了,經常是前說後忘。我將個人和職業生活中的事情從記憶中逐漸刪除。過後,卻怎麼也無法再現這些事情的真相。......不管怎樣,這在生活中是很不方便的。(然而,我從來沒有試圖將自己的行為一天天地紀錄下來。)可能是對我所做的事情和我本人,從本能上就有一種不信任的緣故吧。......我在《憂鬱的熱帶》中曾經說過,我是新石器時期的智力:我不是那種缃自己的成果轉變為資本,用其圖利的人;確切點說,我是在一種變換不定的邊緣上奔波不停的人。當時只有工作是重要的。過後,它很快就自行消除。我沒有興趣,也覺得沒有必要保存它的痕跡。」

壯哉斯言!

2008年8月11日 星期一

笑言之濫釀

有誰看過《Tortilla Soup》呢?

早陣子電影在有線的MGM台播映,手頭上沒有資料的觀眾看著熟口熟面的劇情,很快便認出是《飲食男女》的西班牙/美國版。大家搔搔頭,然後說,李安原來是抄橋來者。

三姐妹和煮得一手好菜的老爸--郎雄、楊貴媚、吳倩蓮和王渝文彷彿又活了過來。但,原來他們的演出都是有所本者。

大家看得街也不上了,約會也遲到了,好不容易片末字幕出來,還在說:遲到不要緊,看到《飲食男女》的原版,對李安的了解更深了。

最後才發覺電影原來拍於2001年!原編劇三個名字:李安、王蕙玲、James Schamus。咦,不便是《飲食男女》的原編劇嗎?

事實明顯不過,也令剛才大言炎炎的觀眾們尷尬不過--並非《飲食男女》抄《Tortilla Soup》,而是後者根本是前者的重拍。

資料顯示, 《Tortilla Soup》還讓導演Maria Ripoll拿了ALMA電影大獎最傑出導演獎。

《莊子》世傳古本有五十二篇,今傳三十三篇。還分為內篇、外篇、雜篇。除內篇七篇(以〈消遙遊〉、〈齊物論〉為首)多許為莊周自著,其餘二十六篇,都被不少人視為莊子門人或後人記述、仿作、偽托。

三十三篇《莊子》大抵是魏晉時郭象注莊時節選出來的。讀經典不是篇篇想注篇篇想解,這完全可以理解。依自己的注解系統重新編排原書,也絕對可以想像。坊間很多重編《老子》的書,做的和當年郭象沒有太大分別。

然而,我們憑甚麼這樣有信心咬定哪一篇出自莊周,哪一篇並非出於莊周?在連串的煩瑣考據工作之後,最終的問號仍是 :有畫分的必要嗎?

十多年前,湖北郭店楚簡發現戰國後期的《老子》竹簡,大家都很高興,都說找到古本《老子》了,甚至有人認為已找到了一個並不攻擊儒家,儒道同源時期的「原老子」。

七十年代以來氣燄迫人的「帛書為尊派」沉默下來了,但轉眼間又出現「竹簡為尊派」。甚麼太史儋妄改老聃著作,今本《老子》混入後人注語及偽作等觀點,甚囂塵上。

到今天,漸次有學者指出(其實一早已可指出,因xx為尊派一早便有考據邏輯上的錯誤),竹簡《老子》可能只是節選本,邏輯上不排除之前有一祖本,但究竟此祖本是德經抑或道經在前,其實仍很難決定。如是德經在前,帛書本可能更接近祖本;如是道經在前,通行本(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則可能反過來較接它。《韓非子.解老》與《韓非子.喻老》雖然也是先解德經,但韓非子是以法家觀點詮釋,可能已自作取材。

古本不等如善本。不一定愈古,價值便愈高。

在未夠資料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誤認《Tortilla Soup》在《飲食男女》之前;在類似的情況下,我們也可以低估《莊子》外、雜篇的價值。一看見自己以前未看見的東西(如帛書、竹簡的出土),便下意識地以為找到甚麼謎題的答案或源頭,更是鬧出天大笑話的濫釀。

2008年8月2日 星期六

何其冷酷的延伸

不知何時起,報道、介紹和評論文章刊出之後,編輯喜歡在後面加上「延伸閱讀」幾個字,然後便附上一些參考資料、書目或網站連結之類。有人說這是網絡hyperlinkage的文化影響了傳統媒體。我不曉得,只是一直覺得這個「延伸」用得很怪。不能用「參考」嗎?以往不是一直那麼用嗎?

德里達在《On Touching》裡,第一章便討論JL Nancy(尚-盧.南西)關於Psyche的文字。他析述Nancy如何三次重複將「Psyche is extended」揮於筆下,乘機展示了擴延(extension)和觸摸/感動(touch)的微妙關係。

Psyche作為愛神Eros或Cupid的情人,實在太漂亮了,連維納斯也嫉恨。所有人都讚美她,但沒有人想和她結婚。神話的說法便是:她的美不屬於人間,註定是神的祭品。她被西風帶到神秘的宮殿,隱形的僕人侍侯她;夜幕低垂,Eros到來和她做愛,但要她永遠不要點燈,不讓她看見。

這便是不能得到的美麗,Eros要Psyche看不見他,做愛在看不見的情況下進行,因為「得到」屬於觸覺,屬於心靈;美麗卻由視覺提供。現在Psyche is extended。Psyche舒展著,擴延著,但in passive form。她成為其他外在事物的subject。她分別於他物,有一個讓她外在地分別於他物的身體。這美麗的身體被四周的目光注視著,四周的心靈思考著,也正是這些注視和思考,作為被認識的subject,注定了她永不會被觸摸。她的美麗拒絕了觸摸,被認知的身體毋須被觸摸。大家在四周看著,思考著,問著觸摸/感動如何和視覺或其他感官發生關係,人們如何透過觀看、注視而感動、被感動。

作為擴延物,一個被注視被思考的身體,以至作為擴延本身,Psyche勾引出何其冷酷的知識。作為主題,作為「延伸閱讀」的對象,她已是一具死屍。閱讀不是戳屍的話,也註定是一場哀(追)悼。

Psyche和Eros的女兒是Hedone。快樂,而且是感性歡愉。Hedonism,很膚淺的哲學主張,但這裡面有躍動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