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6日 星期四

為甚麼這世界那麼多(假)道歉?

自稱「中國紅十字會商業總經理」的郭美美在微博炫耀財富,導致網民群起攻之,並引發中國紅十字會的信任危機。當事人終於站出來道歉。報道說她在寧夏衛視節目接受內地知名財經學者郎咸平專訪,澄清了她「契爺」跟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王軍同名同姓,卻是深圳商人。她被引述帶著淚說:「真的對不起,自己貪慕虛榮在微博上發一些東西,讓很多老百姓受不了。......其實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十八歲前我沒有這麼奢侈。」


究竟郭美美這樣算不算道歉呢?看了報道有人反而更火。友人一說中的:「她這是自辯開脫,根本並無真的悔意!」我聳聳肩說:「看來她是用上Apology的古義。」當然,友人無暇欣賞我的幽默,大抵郭美美也沒有真的讀過柏拉圖對話錄《蘇格拉底自辯篇》(Apology)。


是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大量使用「對不起」、「很抱歉」、「I am sorry」這些說法,很多時均非意在道歉。最常見的例子便是公文信或公共標語均常會有「引起不便萬分抱歉」這麼一句。說話或公告者當然不是要向受件人及公眾道歉,而是表示一種關心或同情,甚至只是流於公式的禮貌。「對不起,落場無父子,我不會留手的。」比賽前我們向對手說出這話,絕對不是真的覺得有負對方,而在顯示基本風度。


因此,我們不能單從有人說了「對不起」便判別他/她真的道了歉。沒有真正道歉自然談不上原諒。「算吧,我們不必與她計較。」有些人不必犯錯者道歉便加寬恕,這固然關乎茲事輕重,但其實想深一層,我們這樣做有時只是不理睬對方,而非真正原諒之。某意義上,不與其計較其實是一種看不起--對方沒有資格接受我們的原諒。犯錯者還算有望可平等對待的人,正常人卻不會與貓與狗,與理性未發展的小童計較。


讀得太多歐陸理論作品,看美國「道歉學」專家阿倫‧拉扎爾(Aaron Lazare,本身專業是精神病學,遊訪世界宣揚道歉的重要性)大作《道歉》(On Apology)格外輕鬆愉快。英美語系學者講道理不要求讀者頭腦轉彎,而且例子特多,說明詳盡,屬「驚死你唔明」一類文本。事實上,在這個「道歉特別多」(拉扎爾語)的年代,細讀《道歉》,直可滿足我們分辨箇中真偽的需要。


《道歉》一書是「後九一一」產品(英文原著於2004年出版)。雙子星倒下,美國政府、軍方,以至民間紛紛出來為恐襲事件道歉(「我們本來可以預防的,對不起!」)。拉扎爾便曾私下統計,發覺1998-2002年間在美國兩大報《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新聞、專欄標題及內容有「道歉」成份的文章,比1990-94多出了八百多篇。他認為這固然反映人們(起碼美國人)愈來愈重視道歉,但也顯示了假道歉有愈來愈多的趨勢。


道歉形成文化,自然會出現懂得玩「道歉遊戲」的人。道歉旨在和解,避免報復或關係的進一步破壞。假道歉的流行,反映的正是愈多愈多人不想付出真道歉的代價,便欲竊取有關成果。拉扎爾明確指出,假道歉是道歉力量的「寄生蟲」。「假道歉的人不願意腳踏實地,一步步地完成真正的道歉;他們沒有足夠的誠意承認自己犯了錯,或者說,他們沒有表現出真正的自責,或者做出適當的補償,包括承諾將來要洗心革面,改過自新。這三種行為是做出真正道歉必須付出的代價,要將其付諸實行需要誠意、大度、謙卑、承諾、勇氣和犧牲。」(頁11


道歉具備既簡單又複雜的二重性。這幾乎便是《道歉》全書的核心。說它簡單,因為它的結構其實很簡單--首先認錯,表示疚愧和自責,伴以適當的解釋,有時要作出改過的承諾和實質補償。但它又異常複雜,因為它涉及當事人或涉事群體的複合心理。為了面子、自尊、恐懼......諸種理由,人們拒絕道歉,又或即使明知該道歉,總是作不出,好不容易作出了,又錯過了道歉的適當時機。


幸好,拉扎爾告訴我們,道歉總不會來得太遲。遲來的道歉總比完全不認錯好。《道歉》便以一個遲了數十年的道歉實例為開端,說明道歉如何有助消除人生的遺憾。作者很有耐性,詳加疏解有關道歉的種種,對我來說最有用的,正是提供了檢查出「假道歉」的方便法門。


拉扎爾寫道:「檢驗『我很抱歉』是否正式道歉的辦法其實很簡單。我們只要看一看類似情景出現時,這個人會不會重複這一行為。」(頁31)假道歉或失敗的認錯,大多用語含糊不清,有頭無尾,又或說話人企圖置身事外,又或為罪過附加條件;質疑受害人是否真的受到傷害;企圖大事化小。至於跟不該道歉的人道歉,為不該道歉的事道歉,更都是轉移視線的慣常「道歉遊戲」技倆。


讓我們回到郭美美的「道歉」。她的確說了對不起,但向誰說呢?向指責她的網民?(中國紅十字會呢?)就他們不能接受她的行為而作?她承認了自己虛榮,但言下之意,是自己只不過在微博上「貼了一些東西」(大事化小),你們便受不了(暗示可能只是大家太敏感,質疑是否真的受到傷害)。至於「以前我不是這樣子的」則明白地自辯,不在認錯。報道另外部份說她將來想在演藝界發展,更缺乏改變承諾。


拉扎爾指出,「如果我有錯,我在此表示歉意......」、「假如我為你們帶來不安、冒犯了你們,容我在此說聲對不起......」這些都是生活常見的假道歉形式。道歉是不須附加條件的,附加了條件,說話的人便成了紓尊降貴者,以「道歉」掩飾他背後的傲慢。

2012年2月14日 星期二

辛波絲卡的怪異核心

最近逝世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詩人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她詩選裡有一首題為《三個最奇怪的詞》的短詩,只有六行,卻被指哲味甚濃。


雖然只有,又或者正好只有那六行,不少人對這首詩印象深刻。六行三個詞,每個詞各配兩行。「未來」、「寂靜」和「無」,便是那所謂「三個最奇怪的詞」。


「當我說『未來』這個詞,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所指(signified)與能指(signifier)的分離,何奇怪之有?作為能指的語音,它一說出來便成過去;作為所指的,關於「未來」的意義,屬於還未發生的時序,時間三相之末;過去的是能指,不是所指。所指無所謂過去。


「當我說『寂靜』這個詞,我打破了它。」聲音是聽覺的對象,然而,也有聽不見的聲音。「people hearing but not listening」,聲音存在,但沒人聽見,因為他們聽而不聞。進入耳膜甚至進入大腦卻沒有留下記憶不經認受分析。聲音不一定是先驗打破寂靜的,但辛波絲卡想我們曉得,那如說謊者悖論「我在講大話」的詭詞:「聽!多靜。」


「當我說『無』這個詞,我在無中生有。」沒有「不存在」的存在,只有存在的否定。甚麼也是存在,包括虛無本身,何況是關於「沒有」的一個詞?「無」本身是有,而詩,而藝術,創作之為創作,不外乎人間造上帝,無中生有。


分析謀殺了詩意。引入層序和區分,取消含混與詭詞,神奇的光環收起,變回枯悶的表意文字。因而會有人認為,詩論是先驗地跟詩本身對立的,它把詩從雲際拉下,給它一個理解的位置、一個地域,而這空間,可名為詩意的牢房!


然而,《三個最奇怪的詞》的深刻之處,不正是預先把詩論的技倆以詩的形式搬玩一遍嗎?六行「詩」,其實同時便是詩論,句子自我推翻,自行瓦解。未來不是未來,靜非靜,無非無。它不在意你如何理解,它同時在生產:當事物遭詩意地否定,意味著下一步的轉進。無非無,乃有非無之無。詩論否定了詩,但被否定的詩便指向那不被否定的超升。成為過去了的未來,不是未來的未來,才是微妙的怪異核心向我們綻放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