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3日 星期二

要來的終於來了

在這裡荒廢得驚人的歲月裡--差不多五個月了吧,我一頭栽進另一個世界裡,彷彿等待著甚麼似的,不!我確實清楚在等待著甚麼,然後,等的還未完全到來,始終要來的反而沒聲沒息的潛到跟前(誰說命運不才是潛行者叱);我說的當然是他--李維史陀,終於逝世,享年一個世紀!

月前有一個網台節目,要介紹思想家,幾乎不假思索,第一個便談他。知我者不為怪,《野性的思維》完全打開了我思潮史的視窗,《憂鬱的熱帶》,好看到一個程度,我很多次提起,都把書名倒過來說--熱帶的憂鬱(補記:後來在《星期日明報》的那篇新文果然又寫錯了!!!),就像我說起曹操名言:寧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我總說成寧天下人負我,不我負天下人。

猝然聞訊,不能多說,暫貼舊文在下:

百歲哲人李維史陀

報道稱,近月巴黎的知識界熱哄哄的,都在準備為「結構主義之父」李維史陀慶祝百歲誕辰。在我們的社會,百歲享受普天同慶的權利落在一個電影大亨那裡,思想的光輝跟鎂光燈紅地氈,風馬牛不相及。但世界不因我們的慾望和淺見轉移,李維史陀的偉大,其實遠比很多人想像中容易感受。

Claude Levi-Strauss,李維史陀,大陸譯列維-斯特勞斯。不錯,過去我每在本地媒體提起他,都會先拋出那個牛仔褲名牌。跟引述1968年「五月風暴」名言「結構沒上街去」一樣頻密的是這例句:「這個Levi-Strauss不能穿上身。」

李維史陀本人不止一次承認同名事件一直纏擾他。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到美國教學時,校方要求他改名作L. Strauss,理由是恐怕學生聽來會發笑,影響學習氣氛。他上餐館等座時,侍應上前問他:「是褲子還是書?」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真的有成衣商人說要以他的名字登記作商標,好令Levi-Strauss老廠付錢收購保證專營。故此,當《文化現場》編輯提醒我寫李維史陀謹記要和本地文化氣氛和當期專題(衣著文化)有關時,我便放心了。──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李維史陀和時裝的關係!

為甚麼不呢?難道李維史陀一生的工作不便是要穿透時尚,跨過不斷變化、捉摸不定的經驗叢,尋找相對穩定的東西嗎?他用「結構」(structure)鎖定這種不變性。別人把他和一大堆名字連在一起: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拉康(Jacques Lacan)、阿圖塞(Louis Althusser)、傅柯(Michel Foucault),甚至後期的波笛爾(Pierre Bourdieu)。然而,他挪用結構語言學的方法分析原始社會的婚姻關係、神話、圖騰和其他民俗,論著作內容的廣度和影響,都比其他人驚人,而且註定是跨科目、跨世代的。因為他研究的對象看似是初民,讀者自然被誘惑去效法他的挪移大法,用他的理論觀照當前的政經人事。他示範了如何站在思維的高地,大家尊他為「父」,不止出於欽敬。

被視為啟動知識份子一代的風潮,結構主義一度代替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存在主義,代表著全新的生活哲學,以歐洲的眼光,交出思想對世界的擁抱。儘管這群人不少抗拒被標籤,彼此思想相異出入頗大,但作為存在主義的逆反,那對主體性的揚棄,反對圍繞著「人」出現的各種觀念上或實際行事上的僭妄,以至逆向常識,於要緊處來記理論回馬槍,大抵便是人們行使歸類方便的最大誘因。他們不一定擁抱結構或規則,但強調某種制約性,以至把自由置入制約中的策略發揮,仍有相當大的一致性。

在李維史陀的龐大影響下,結構主義以至後結構主義(包括解構主義)向相對主義靠攏似是不可避免的。因李維史陀高調搬出數理模型和疑似科學的姿態而批評他迷戀僵化的普遍形式,是天大的誤會。對同時從《憂鬱的熱帶》和《野性的思維》兩本書開始了解他的我來說,他既是一位詩人、一個民俗志作家,並且作為結構人類學家在我的認識地平線上出現,並無矛盾。正如《憂鬱的熱帶》膾炙人口的開端:「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以否定自己的專業作為進入專業描述的開始(人類學家和民俗志作者正是在旅行和探險的過程中記下一切,而下文顯示,作者正是作著他聲稱最討厭的事,而且做得相當出色),何其大膽,也何其熱情!據說,部份行家看了這頭兩句便不願把這厚達五百多頁,詳細紀錄他如何在亞馬遜河流域及巴西高地森林探險,詩意盎然的散文集細讀下去。也好,李維史陀要排除的讀者,理該包括這些人。

這裡無意,編輯估計也不容許我介紹李維史陀著名的「生-熟-變爛」/「烤-薰-煮」烹飪三角結構。但真正翻閱過四卷《神話學》的人,大抵很少不會在那些作者努力嘗試整理出來的結構和公式前動容。在那高度自圓其說的精密論述下,你十分清楚那根本便不可能放諸四海皆準;與其說它逼近科學,勿寧早已成為一種品鑒的對象。雖然每天都有太多人說李維史陀已經過時,但直到今天,人們討論文明的起源時,仍不得不就亂倫的禁止、女人的交換、圖騰作為二元系列的隱喻對應,展開必要的簡別和取捨,便說明我們仍未能完全離開李維史陀那理論和激情的交互漩渦。而這個漩渦的積極意義,正好在提醒我們的視野該超過一切的具體內容考慮,包括李維史陀那關於形式/結構的理論內容本身!

容我引用《野性的思維》裡發人深省的一段:

「在我們的文明中沒有甚麼比我們在被引導下對歌德或雨果的故居的參觀,更像行入族禮的澳洲土著,在本族賢哲的護送下所做的定期朝聖了。文豪故居的陳設會使我們心潮洶湧,不能自已。……重要的並不在證明這張床就是梵高睡過的;參觀者要求的只是它能被指示出來。」

今天人們已懂得說,永遠把目光推到一定距離之外的李維史陀,已成為所有反西方主義者、環保份子、反專制政治的前輩,他甚至比起當代很多運動份子更基進(radical)。在1968年「五月風暴」裡,面對女權份子的指責(說他把原始社會交換女人視為純粹符號的交換),李維史陀只是禮貌的把她們請出研究室。他不認同學生的鬥爭的原因,在於反對他們砍樹架設路障。每天他都在校園散步保持清醒,因而到九十多歲的高齡,他仍能說出像「人類已經活在一種內在的、中毒的體制內……我即將走完我在這個世界中的存在。(但)現在這個世界,不是我所喜歡的世界」這樣的說話。(「法國第二台」讀書節目《Campus》節目第一百集紀念專訪李維史陀,2005 年2月17日播出)

李維史陀簡介

李維史陀有猶太血統,出身於畫家家族,1908年11月28日於父親受聘到比利繪肖像畫時於布魯塞爾出生。二十歲前居於巴黎16區,先修哲學,後讀法律,最後歸宗當時仍是知識界新寵的人類學。

李維史陀年輕時曾積極參與社會黨政治活動,1935年往巴西冒險和考察南美印第安人文化。二次大戰一度入伍,旋即避居美國,跟超現實主義畫家打得火熱。戰後當了三年法國駐美大使館文化參贊。回國後於1959年進入法蘭西學院研究及教學,成立人類學研究室。1973年成為代表法國知識份子最高榮譽的法蘭西科學院院士。

著作幾乎都已有定譯,包括:《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1949)、《憂鬱的熱帶》(1955)、《結構人類學》(1958)、《野性的思維》(1962)、《圖騰制度》(1962)、《神話學》(1964-71)、《面具的奧秘》(1972)、《廣闊的視野》(1983)、《嫉妒的製陶女》(1985)、《讀、聽、寫》(1993)等。晚年多發表美學和討論音樂和詩歌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