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8日 星期四

所謂反覆

重複是向前的回憶,回憶是向後的重複;由是反覆難免前後徘徊,循環往復,我們在其間一再以回憶接引真實。本部落格告一段落後,死不斷氣的文字也許會在http://hkrecurrence.blogspot.hk/出現。

2012年11月6日 星期二

橙色的天--最後之懺

           Edward Hopper筆下等待的女子
既然好意都變成惡意
既然被動總視為主動
曲則直
枉為正

本來大家等待同一個日子
期盼同一些事
然而後面總蓋過前面
新生總勝於不生
分代替合
爛主宰好

情意無義
多年沉吟
換來面目模糊的符號
不!不是符號
無比真實
真實的苦
無比的痛
真實的酷

我多麼害怕
承認
只不過跟隨別人的方式
做相似的事
卑鄙
說的比所想
更為中肯
斗室
搖擺不定的燈光
與意志

無可奉告的姿態
背負著卑鄙
往後不情願的牢記
最後的致敬
天空從此再沒有藍

(本部落格今天起停止更新)

2012年11月5日 星期一

《懺者其誰--感觸莊子心靈自由》目錄


引言
透析《莊子》有多種途徑和方法。我是以《莊子》為一自由人寫給自由人看的書來開始思考的。身為讀者、思考者、詮釋者,我聆聽那自由人的聲音,並註定成為懺悔者,不斷書寫,不斷刪錯修正;而《莊子》裡的一個又一個故事,亦彷彿往往在後面蓋過前面、承接前面的歷程中,結晶成我們這些後來者、讀者的重述和討論對象。

第一章:追悼
一.鼓盆而歌
我無法固置執持所謂妻所謂往事所謂伴其而來的價值,因而所謂愛所謂憐所謂思與憶也亦無所加其上;死亡只是死亡,不隨認知而有任何的起,情緒遂無法相隨而起伏。這時,「命」便通了。懂得便是通。
二.秦失弔老
對於不能無憂無樂的人,有一個特別的叫法:「倒置之民」。這立即令人聯想到塔羅功能牌中的倒吊者。「帝之懸解」要解開的,不便是他嗎?唯無憂無樂,堪稱「養生主」。
三.安時處順
通過追悼,通過作好未亡人的準備,得以擁抱生命的價值,得以活下去,為你活下去。這活下去的生命裡,也便包含了你的死亡,包含了死亡自身。
四.重言悼詞
當悼詞以重言的方式發出,便宣示了相應的號召和邀請。悼詞既為邀請,同時表現了對呼喚的應和。雙向的矢向造就了流,承下啟下的流,從故人流向未知的後來者,流向地平線出現的任何可能……

第二章:試探
五.莊子試妻
試探令試探者去填補(而又註定永遠填補不了)沒有愛的遺憾。人們運用符號向背叛或潛在的背叛展開報復,試探底下,任何被試探的人都是潛在的背叛者,而且往往最終成為背叛者。
六.賽姬神話
賽姬是心靈,丘比特是愛。通不過試探的心靈為愛所包圍,為愛所進出。然而,愛之降臨/包圍/進出心靈,並不循感官之途,不從視、不從聽、不從觸……心靈在愛的關注下宛如死屍,愛與關注因而成了追悼。
七.知之濠上
看!一種指示,一個手勢,一個動作,一個示範。看!指給你看,且同時照給你看,如鏡,映照如是如是的事物……鏡子告訴你,你還是你,你是這麼樣的!鏡的映照,便是觀照。

第三章:復仇
八.讀士師記
盧梭因出版《愛彌兒》惹禍,被巴黎法院頒焚書令追捕,在逃亡旅途上把聖經〈士師記〉殘暴詭異的章節改寫為歌頌愛情和「自然狀態」的散文詩《以法蓮山地的利未人》,別有懷抱地用別人的復仇故事,治療了創傷,同時進行了自己的復仇。
九.莊周復仇
莊周是宋人;他所處的時代,宋君是暴君。宋既是商民之後,周代商,商遺民被周統治了五百多年……他的激憤其來有自。……逍遙遊的「逍遙」本義不是自由自在……透過書寫和異行,莊周尋找心靈絕對自由.以為一種奇異的復仇。
十.無待而游
當你發覺事物「無所用」之時,事物其實才自由了吧。同樣,當你發現你沒有特定的用處時,你才自由了吧。……無名、無功、無己,到最後呈現展示的正是一個無所用於世的人格。困境一下子反上來竟成了勝境!

第四章:自由
十一.忘的智慧
我看著鏡子中的我;我覺察到自己;我盤算自己該如何如何;我寫下筆記,隨而閱讀,讀著自己寫的文字,聆聽自己的聲音,好像那個自己正向著我傾訴……何不把這對偶性拿掉拿掉了的心靈,便可得聞天籟,亦可謂天籟即此心靈境界。
十二.不囿於論
撫平概念,無所偏好/私,一體平鋪,寓諸日常,就像拿著一絕對的天秤,衡量事物和論述;是時,則或依於儒,或依於墨;同意你,或反對你,皆無所礙了。
十三.莊周夢蝶
蝶忘周,周亦忘蝶;蝶忘蝶,周亦忘周。物我相忘,不單是你我互忘,更是相互自忘。......是蝴蝶也好,莊周也好,都無所謂了;蝶與周之間,無分也好,有分也好,都蠻不錯啊。......「物化」,便是我們的自由經驗。

結語:懺悔與剩餘
彌賽亞一早來了,祂死在十架上。從祂死亡和復活開始,現實時間點上產生了另一條時間軸。稱之為彌賽亞時間也好,剩餘時間也好,它都開始了與現實時間完全不同的時序。我們無論在這另一條線上經歷了萬世千生,它也只經歷現世的一剎那,甚至零分零秒。反過來,耶穌死後無論還要過多久,在剩餘時間都沒有一刻的意義。作為《莊子》讀者的救贖,我解放的同時也是詮釋中意義的解放。這些意義將在被開拓的剩餘時間中徜洋。

附錄一:《莊子》文章結構
附錄二:盧梭《以法蓮山的利未人》部份評註

2012年9月28日 星期五

懺者其誰--感觸莊子心靈自由

究竟是人夢為蝴蝶,抑或蝴蝶發夢以為自己是人?莊生曉夢迷蝴蝶,可以說是《莊子》最為人傳誦的一則故事;其影響之巨,簡直可謂深入中國文化深層結構,組成了中國文化核心部份。但毫無疑問,那也是最難徹底解明的一則寓言。

蝶忘周,周亦忘蝶;蝶忘蝶,周亦忘周。物我相忘,不單是你我互忘,更是相互自忘。人與蝴蝶互為剩餘,彼此保障了對方的自由

透析《莊子》自有多種途徑和方法。考據的、義理的、比較哲學的、以佛釋莊、以儒釋莊、以老釋莊......當然,最好的便是如其所如,以莊釋莊。然而,怎樣才算以莊釋莊呢?歷年來數不盡的註家論者都說他們那一套便是「以莊釋莊」,結果說穿了,還是代莊發言,以己釋莊。

本書不敢奢言以莊釋莊,還其本來;我是以《莊子》為一自由人寫的復仇之書來開始思考的。而身為讀者和詮釋者,我同時註定宛如懺悔的人,聆聽那自由人的聲音,對那表面充滿含混、荒唐、弔詭的文字內容,其鯤鵬、山木、罔兩、夢蝶諸寓言、重言及卮言,盡量深入思考,並繼《行者之錯步》,仿效蒙田的哲理散文風格,想像心靈自由的高度和廣度,緩緩展開了論述。

(封面是假的,是其中一個版本,已被放棄。這本書差不多寫了四年,2008年8月動念,以為三個月便可寫完,自視過高至不可救藥;歷經數劫,終於2012年7月德里達八十二歲冥壽前完成。預計十一月二十六日出版。)

2012年9月6日 星期四

反對國民教育事件思維實驗(三)

中國教育部長袁貴仁公開表示,任何國家都有國民教育,並大刺刺地說:「你是國民,便要受國民教育。」他是想說:全中國都要受災,你們香港人為何可以獨善嗎?固然,他完全混亂了概念。接受國民教育是一個權利,而不是義務。國民有權利接受教育,而不是有義務接受國民教育!

反對國民教育事件思維實驗(二)

今日孩子問我好人壞人怎樣分,是否好人和壞人之間,有很大的空間?我想了想,便說:「以反國教為例;你反國教未必便是好人,不反國教也不一定是壞人,然而,你支持國教的話,便一定不是甚麼好人。」

孩子會問:「難道做了壞事便等如壞人嗎?」我想,大抵壞事也有大有小,有輕有重。有些事(例如說謊、咒罵以至輕度暴力)做了,可能不至於立即成了壞人,但有些事(蓄意殺人及傷及無辜)做了便成了壞人。以往傾向以下的說法:要累積做一定數量的壞事才算是壞人,但可能換個說法才更有建設性,即:做了壞事便成了壞人,須要悔罪改過;「不想再做壞人」可能會成為改好的動力。

反對國民教育事件思維實驗(一)

到今天, 仍有不少人有以下兩種見解: (一)哪有那麼容易洗腦, 所謂上有政策, 下有對策。(二)國民教育沒有問題, 內容才是問題。我不反國民教, 只反洗腦的國民教育。對於(一), 標準的回答是: 香港人的確不是那麼容易便被洗腦, 但這種教育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培養偽善, 養成講一套做一套才是王道的習慣。對於(二), 更標準的答案當然便是: 在一國沒有民主沒有人權自由不講法治的社會, 無論甚麼內容的國民教育都只會帶來災難。

2012年8月24日 星期五

反懺與真懺

別人對你好,你真心也待他好;別人待你差,你單純感受那差,不必問原因......橫豎總有千千百百個原因, 總都可以訴諸你千般不是, 你知道也未必能改, 反而感受那差, 可能會痛定思痛....

這種領悟,表面上是反懺悔的,但當明白懺悔的對象從來不該是凡人時,難免如低迴出谷,豁然開朗。真心感受那差,一切怨懟、仇恨、無法諒解、那極有可能源於你缺陷而來的所有,你才會有真正悔過的可能。

2012年8月8日 星期三

孤獨--Hopper and Wenders


Edward Hopper這幅題為《周日清早》的作品,不知何解總令我想起Wim Wenders《Don't Knocking》 (香港國際電影節曾譯為《風流債風流還》)的一些場景。這幾天腦海裡都是相關的影象。我很喜歡片中兒子把東西都扔出窗外,連屋裡的沙發也橫放到街上,老父(Sam Sheperd!!!)走到樓下,坐在沙發,然後鏡頭三百六十度繞著他轉,時間流逝,由日到夜,其實又何止一晝夜?數十年韶華,不知不覺在手邊溜走了......女兒問這幾年他幹了甚麼,他想了想,不怎麼樣地說:「Time passes by」。對,Time passes by。也許,那就是solitude。

2012年8月6日 星期一

願能酣睡如夢
月亮卻不放過你
逆行星宿來去無縱
錯過了災難
迎來不可測的天機

願能甜美如昔
歲月卻告訴你
四維空間的常理
何為順應何謂放棄
忽然坐下終而躺下

把話倒轉了說
便開闢另一天地?
可能復可能
淚飛頓作傾盤雨
吳剛捧出桂花酒......

當他明白無所謂天意
無所謂坐下
臥看風雲立看星
人法地時地法天
自然離去,自然復來

2012年8月4日 星期六

Homo Sapiens

Homo simians-->homo sapiens-->?
-->homo sacer?

歷史將會終結,人將會消失,但這人的消失不是福柯意義或結構主義的,而是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The Open》中所謂人類學機器的停止操作。人禽之辨再無需要,人性/靈性不斷克服動物性以開展文明史文化史的過程註定刪除。僅僅是生命、赤裸裸地只剩下生命,無限潛在性(Potentiality)的生命本身,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一種狀態,難道不也是道家所許嗎?

每次看Gorilla,你可會訝異他們不曾「進化」為人?也許這問題真的問錯了,因為人的退化為獸成為現實的當下,他們再毋須忽然空虛,忽然懸擱,忽然沉悶......

2012年8月1日 星期三

海德格論沉悶


......我們坐在一個毫無特色、偏僻的火車站內,下一班列車要在四小時後才抵達。那是全無吸引力的一區。口袋裡有一本書,但我們會讀它嗎?不。也許該想想問題,思考一下?不能夠。我們跑去研究時刻表,計算本站和其他車站的距離;看看時鐘,才過了十五分鐘,於是我們跑到大街上,從這一邊走到那一邊,沿著大街來來回回,為了有點事情幹,但沒有用。然後我們點算著大街上樹木數目,再看看手表,發現距離上一次我們看它時才又過了整整五分鐘。倦於來回走動,我們在路旁的石上坐下,在沙地上畫圖案,再看看手表,三十分鐘,如此這般下去....... 

(海德格:《形上學之基本概念:世界、有限及孤獨》頁93;原稿頁140

2012年4月6日 星期五

沒有觀念,其麼也不可能

2009年,法國結構主義之父,人類學泰斗,大思想家李維史陀(Claude Lev-Strauss)在一百零一歲誕辰前逝世。他的死亡雖早已消化,但對於一直視他為思想啟蒙者之一的我來說,仍倍自神傷,愁緒久久難排。


兩年多後,拿起派翠克威肯(Patrick Wilcken)寫的《李維史陀:實驗室裡的詩人》,並未覺得是遲來了的讀物。作者提到他和李維史陀的會面時寫道:「我幫他拍了兩張照片;他以空洞的眼神回瞪鏡頭,神情和他近期拍過的數十張照片一模一樣」。然而,在訪談中,他同時發現李維史陀「態度坦率,甚至積極協助我填補細節」,於是他「隱約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看到他防衛森嚴的前沿陣地露出了一些小缺口」。這本既是人物傳記復是其思想評傳的著作,所努力作的,難道不便是從這些小缺口管窺,企圖穿越無數象徵、掩飾與想像的空氣,稍稍把握住李維史陀的一點甚麼嗎?書名副題,來自作者很有洞見的透視:李維史陀的終身學術,宛如在科學的領域搞藝術的事。他的親屬結構和神話研究,建立了一種源於卻跨越人類學的「科學方法」(後人稱之為結構主義),但仔細看來,那何嘗不是一些大贍創新的詩意實驗?


李維史陀在2008年末的百歲生日,法國可說舉國為他慶祝。鋪天蓋地的讚語、回憶,卻難掩一種「時不我予」的悲哀。九十年代在巴黎,我經過他的辦公室,當時已聽聞他還會回去寫作、思考,曾經有衝動去拍門、約見。威肯的著作透露直到九十多歲,他真的仍逄周二及周四到辦公室「工作」。然而,這樣勤力(應該說從未停止過思考吧)的人,卻在百歲前夕說過「這個時代已非我認識」的自承脫節之語。真正的悲哀當然是,他不是面對現實,而是變相批判了當下的人間。


屬於李維史陀的又是怎麼樣的年代呢?威肯要呈現的,不便是這個嗎?一個有觀念,尊重觀念的年代,可以任由李維史陀揮灑創意,建立大理論、大敘事,相信人類有共同思想模式,古今中外溝通有道。他的名言:「神話故事只是透過我而重構自己」。自我隱退,結構浮現,我手寫我未曉得之事,我說出不為我所有的話語。這是今天這個完全自戀年代的人所不能接受的吧。

2012年2月16日 星期四

為甚麼這世界那麼多(假)道歉?

自稱「中國紅十字會商業總經理」的郭美美在微博炫耀財富,導致網民群起攻之,並引發中國紅十字會的信任危機。當事人終於站出來道歉。報道說她在寧夏衛視節目接受內地知名財經學者郎咸平專訪,澄清了她「契爺」跟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王軍同名同姓,卻是深圳商人。她被引述帶著淚說:「真的對不起,自己貪慕虛榮在微博上發一些東西,讓很多老百姓受不了。......其實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十八歲前我沒有這麼奢侈。」


究竟郭美美這樣算不算道歉呢?看了報道有人反而更火。友人一說中的:「她這是自辯開脫,根本並無真的悔意!」我聳聳肩說:「看來她是用上Apology的古義。」當然,友人無暇欣賞我的幽默,大抵郭美美也沒有真的讀過柏拉圖對話錄《蘇格拉底自辯篇》(Apology)。


是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大量使用「對不起」、「很抱歉」、「I am sorry」這些說法,很多時均非意在道歉。最常見的例子便是公文信或公共標語均常會有「引起不便萬分抱歉」這麼一句。說話或公告者當然不是要向受件人及公眾道歉,而是表示一種關心或同情,甚至只是流於公式的禮貌。「對不起,落場無父子,我不會留手的。」比賽前我們向對手說出這話,絕對不是真的覺得有負對方,而在顯示基本風度。


因此,我們不能單從有人說了「對不起」便判別他/她真的道了歉。沒有真正道歉自然談不上原諒。「算吧,我們不必與她計較。」有些人不必犯錯者道歉便加寬恕,這固然關乎茲事輕重,但其實想深一層,我們這樣做有時只是不理睬對方,而非真正原諒之。某意義上,不與其計較其實是一種看不起--對方沒有資格接受我們的原諒。犯錯者還算有望可平等對待的人,正常人卻不會與貓與狗,與理性未發展的小童計較。


讀得太多歐陸理論作品,看美國「道歉學」專家阿倫‧拉扎爾(Aaron Lazare,本身專業是精神病學,遊訪世界宣揚道歉的重要性)大作《道歉》(On Apology)格外輕鬆愉快。英美語系學者講道理不要求讀者頭腦轉彎,而且例子特多,說明詳盡,屬「驚死你唔明」一類文本。事實上,在這個「道歉特別多」(拉扎爾語)的年代,細讀《道歉》,直可滿足我們分辨箇中真偽的需要。


《道歉》一書是「後九一一」產品(英文原著於2004年出版)。雙子星倒下,美國政府、軍方,以至民間紛紛出來為恐襲事件道歉(「我們本來可以預防的,對不起!」)。拉扎爾便曾私下統計,發覺1998-2002年間在美國兩大報《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新聞、專欄標題及內容有「道歉」成份的文章,比1990-94多出了八百多篇。他認為這固然反映人們(起碼美國人)愈來愈重視道歉,但也顯示了假道歉有愈來愈多的趨勢。


道歉形成文化,自然會出現懂得玩「道歉遊戲」的人。道歉旨在和解,避免報復或關係的進一步破壞。假道歉的流行,反映的正是愈多愈多人不想付出真道歉的代價,便欲竊取有關成果。拉扎爾明確指出,假道歉是道歉力量的「寄生蟲」。「假道歉的人不願意腳踏實地,一步步地完成真正的道歉;他們沒有足夠的誠意承認自己犯了錯,或者說,他們沒有表現出真正的自責,或者做出適當的補償,包括承諾將來要洗心革面,改過自新。這三種行為是做出真正道歉必須付出的代價,要將其付諸實行需要誠意、大度、謙卑、承諾、勇氣和犧牲。」(頁11


道歉具備既簡單又複雜的二重性。這幾乎便是《道歉》全書的核心。說它簡單,因為它的結構其實很簡單--首先認錯,表示疚愧和自責,伴以適當的解釋,有時要作出改過的承諾和實質補償。但它又異常複雜,因為它涉及當事人或涉事群體的複合心理。為了面子、自尊、恐懼......諸種理由,人們拒絕道歉,又或即使明知該道歉,總是作不出,好不容易作出了,又錯過了道歉的適當時機。


幸好,拉扎爾告訴我們,道歉總不會來得太遲。遲來的道歉總比完全不認錯好。《道歉》便以一個遲了數十年的道歉實例為開端,說明道歉如何有助消除人生的遺憾。作者很有耐性,詳加疏解有關道歉的種種,對我來說最有用的,正是提供了檢查出「假道歉」的方便法門。


拉扎爾寫道:「檢驗『我很抱歉』是否正式道歉的辦法其實很簡單。我們只要看一看類似情景出現時,這個人會不會重複這一行為。」(頁31)假道歉或失敗的認錯,大多用語含糊不清,有頭無尾,又或說話人企圖置身事外,又或為罪過附加條件;質疑受害人是否真的受到傷害;企圖大事化小。至於跟不該道歉的人道歉,為不該道歉的事道歉,更都是轉移視線的慣常「道歉遊戲」技倆。


讓我們回到郭美美的「道歉」。她的確說了對不起,但向誰說呢?向指責她的網民?(中國紅十字會呢?)就他們不能接受她的行為而作?她承認了自己虛榮,但言下之意,是自己只不過在微博上「貼了一些東西」(大事化小),你們便受不了(暗示可能只是大家太敏感,質疑是否真的受到傷害)。至於「以前我不是這樣子的」則明白地自辯,不在認錯。報道另外部份說她將來想在演藝界發展,更缺乏改變承諾。


拉扎爾指出,「如果我有錯,我在此表示歉意......」、「假如我為你們帶來不安、冒犯了你們,容我在此說聲對不起......」這些都是生活常見的假道歉形式。道歉是不須附加條件的,附加了條件,說話的人便成了紓尊降貴者,以「道歉」掩飾他背後的傲慢。

2012年2月14日 星期二

辛波絲卡的怪異核心

最近逝世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詩人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她詩選裡有一首題為《三個最奇怪的詞》的短詩,只有六行,卻被指哲味甚濃。


雖然只有,又或者正好只有那六行,不少人對這首詩印象深刻。六行三個詞,每個詞各配兩行。「未來」、「寂靜」和「無」,便是那所謂「三個最奇怪的詞」。


「當我說『未來』這個詞,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所指(signified)與能指(signifier)的分離,何奇怪之有?作為能指的語音,它一說出來便成過去;作為所指的,關於「未來」的意義,屬於還未發生的時序,時間三相之末;過去的是能指,不是所指。所指無所謂過去。


「當我說『寂靜』這個詞,我打破了它。」聲音是聽覺的對象,然而,也有聽不見的聲音。「people hearing but not listening」,聲音存在,但沒人聽見,因為他們聽而不聞。進入耳膜甚至進入大腦卻沒有留下記憶不經認受分析。聲音不一定是先驗打破寂靜的,但辛波絲卡想我們曉得,那如說謊者悖論「我在講大話」的詭詞:「聽!多靜。」


「當我說『無』這個詞,我在無中生有。」沒有「不存在」的存在,只有存在的否定。甚麼也是存在,包括虛無本身,何況是關於「沒有」的一個詞?「無」本身是有,而詩,而藝術,創作之為創作,不外乎人間造上帝,無中生有。


分析謀殺了詩意。引入層序和區分,取消含混與詭詞,神奇的光環收起,變回枯悶的表意文字。因而會有人認為,詩論是先驗地跟詩本身對立的,它把詩從雲際拉下,給它一個理解的位置、一個地域,而這空間,可名為詩意的牢房!


然而,《三個最奇怪的詞》的深刻之處,不正是預先把詩論的技倆以詩的形式搬玩一遍嗎?六行「詩」,其實同時便是詩論,句子自我推翻,自行瓦解。未來不是未來,靜非靜,無非無。它不在意你如何理解,它同時在生產:當事物遭詩意地否定,意味著下一步的轉進。無非無,乃有非無之無。詩論否定了詩,但被否定的詩便指向那不被否定的超升。成為過去了的未來,不是未來的未來,才是微妙的怪異核心向我們綻放之處。